非戲劇~鼓浪嶼,最後的悲歌

他們在自己的命運裡安守人倫,只為不負一場紙上的婚約。

  家住鼓浪嶼的莊小念,幾乎每個週末都會去探望算起來是她表嬸婆的曾阿婆。

  之所以說算起來,是因為曾阿婆並未過門,只是和莊小念的表叔公沈大鯤訂了婚。

  那已經是解放前的事了,當時曾阿婆和沈大鯤剛訂婚不久,有一天沈大鯤託人轉告曾阿婆說要出遠門一趟。後來,曾阿婆才知道沈大鯤是作為押運員跟隨國民黨的軍艦從鼓浪嶼押送黃金去台灣。當年節節敗退的蔣介石,從大陸搶運了大量文物和幾百萬兩黃金到台灣,鼓浪嶼是重要的中轉點和起運站。

  時局變化太快,1949年10月17日,鼓浪嶼解放了,已經離開兩個多月的沈大鯤從此再也沒有回來,音訊全無。

  曾阿婆一直等著,這一等就是幾十年。

  “很多人都說我傻,浪費了幾十年的光陰,我和他訂了婚,他就是我的愛人,我等我的愛人,怎麼會是傻呢。”曾阿婆告訴莊小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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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世紀50年代,眼看著兒子歸家無望,又不知是死是活,沈大鯤的父親向曾阿婆的家人提議解除婚約,他說他們沈家不能耽誤一個青春女子的年華。沒想到曾阿婆不同意,她只回了三個字:我等他。

  沈大鯤的父親被曾阿婆感動,說既然她有這份心,這個兒媳婦我認。他把預備給沈大鯤當新房的一處房子騰了出來,讓曾阿婆住了進去。

  這一住,就是一生。

  和曾阿婆在一起的時候,莊小念最愛做的事就是纏著她講往事,尤其是和表叔公沈大鯤有關的,她總是逗曾阿婆:“阿婆,你是不是一直等著叔公回來娶你當新娘?”

  每次問,曾阿婆就笑,然後說:“對啊,我這隻老妖精一直不害臊地等著老妖怪來搶我入洞房呢。”

  有時候曾阿婆也會傷感,她曾跟莊小念說:“這輩子我和你叔公終歸不算夫妻,我也就是擔了個虛名份,擔就擔了吧,我不負他。”

  莊小念有一次問曾阿婆:“阿婆,這麼多年你是怎麼走過來的?”

  曾阿婆沉默了半晌,然後像是喃喃自語般說:“60多年了,當年18歲和他訂婚,如今我83了,我是怎麼走過來的呢?”

  曾阿婆邊說邊走向抽屜,拿出厚厚一疊信給莊小念。“阿婆就是這麼過來的,覺得堅持不下去了就給他寫信,和他說說話。”

  “昨晚我又夢見了你,可我認不出你了,你到底在哪裡啊?”

  “這是個悲傷的月份,你母親和我母親相繼離世,你母親臨終前告訴我,如果她在天堂遇到你,她一定會託夢告訴我。可我一直沒夢到她,那是不是你還活著啊?你要是還活著,怎麼連個口信也不捎回來,你的心怎麼那麼狠!”

  “是不是你在外面有了家室,不好回來見我,這又有什麼關係呢?假如這樣的話,你回來把我休了,我高興都還來不及,你休了我,就是解放了我,以前你們家鄰居阿明還記得嗎?他妻子前幾年過世了,現在對我好得很,老是看我,眼神直直的,我知道他的心思,他想和我過,我才不理他呢!等你回來,你要幫我揍他。”

  “昨天有個人從印尼回來,說好像看過你,是真的嗎?如果是真的,你又是怎麼從台灣跑到那裡去的?對了,那裡有不少咱們鼓浪嶼的熟人,那你應該託人帶個信啊,為什麼連個信都沒有?你知不知道有個人,天天站在海邊等著你歸來。”

  “我都老得不成人樣了,你如果回來,肯定認不出我,說不定,也不會要我了吧?你們男人都是這樣,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昨天好大的颱風,鼓浪嶼幾十年都沒吹這麼大的風了,還好前天你侄子和我娘家的侄子來幫我加固了門,要不我這糟老婆子怕是要被風吹走了。你們家人這幾十年都沒把我當外人,我很感激。你還記得你的家鄉嗎?你還記得日光岩,還記得菽莊花園的猴兒洞,大德記浴場那些礁石嗎?”

  “又過年了,我們又都老了一歲,你在那邊都好嗎?我真想你啊!”

  “晚上你那邊的親人和我這邊的親人都來了,都來給我做80大壽,他們給我唱生日歌的時候,我哭了,我一個80歲的老太婆,還在等著做你的新娘。你在哪裡?倒是趕緊回來娶我呀!”

  “我現在生活很好,兩邊的孩子來看我都給我錢還帶吃的,政府也每個月給我發錢。我把錢都存著,我怕你回來沒錢用。昨天我娘家三侄女來幫我整理房子,從抽屜找出三百塊錢,都爛了,她告訴我那錢已經放30年了,可我怎麼覺得是昨天剛放進去的。”

  “天冷了,你那邊也冷了吧,一大把年紀了,要記得穿暖一點啊,我給你買了一件棉襖,也不知你現在胖,還是瘦,你回來要是不合身,再重新買吧。”

  “今天是清明節,我和孩子們去掃墓,你大哥的兒子說要不也給你立個碑吧,你大哥當時就打了他一拳罵他不懂事。我知道,大哥是照顧我的感受,所以我過去攔他,我說小孩子心腸好,別打他。我想問問你,我這樣做對嗎?其實,給你立碑的事,我也想過,可是怎麼能立呢?要是立了,不就說明你不在了,那我不是在詛咒你嗎?”

  信寫得很雜,有的滿滿好幾頁,有的就一句話,每一次看,都能把莊小念惹得淚流滿面,她告訴曾阿婆說這不是信,這是泣血的情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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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幾十年,曾阿婆一直活在希望中,準確地說,是越活,希望越走向破滅。

  1979年兩岸之間開始慢慢恢復來往之後,很多人都回來探親了,可就是沒有沈大鯤的影子。前面曾阿婆信裡說有人好像在印尼看過他,也有人告訴她在新加坡認識的一個人好像就是沈大鯤,等回去確認一下,如果是就讓他趕緊回來。

  還有來自菲律賓、泰國的消息,可最後都不了了之,台灣那邊反而安靜得很,各種渠道傳回來的信息都是不認識或沒遇見過沈大鯤。

  “活不見人,死沒見屍,難道你叔公在去台灣的海上被丟到海裡餵魚了嗎?國民黨太可惡了。”曾阿婆這樣向莊小念猜測過沈大鯤杳無音訊的原因。

  莊小念問她:“阿婆,你覺得叔公還在的可能大一些,還是不在的可能大一些?”

  曾阿婆說:“大概不在了吧,誰知道呢?”

  莊小念和曾阿婆這次對話是2017年初,此時,曾阿婆86歲了,身子有些佝僂,精神上倒是很好,有童顏鶴髮的樣子。她出生於1931年,18歲也就是1949年初和沈大鯤訂婚。

  2017年8月14日,鄰居見往常都是早早就起床開門的曾阿婆臨近中午還緊閉房門,不放心喊沈大鯤的侄子過來,撞開門一看,曾阿婆離世了,一臉安詳地躺在床上,她的歲月年輪,定格在了86歲。

圖像裡可能有一或多人、大家站著、海洋、暮光、天空、戶外、水和大自然

  故事到此結束了嗎?沒有。

  莊小念在鼓浪嶼用自家的門面開了一間花茶店,這一天是2018年5月9日,曾阿婆去世將近1年的日子,店裡走進來一位背著雙肩包的年輕人,他問莊小念說你是鼓浪嶼人嗎?

  莊小念點頭說是。這位年輕人從包裡拿出一張照片給莊小念,問說你認識這個人嗎?

  莊小念一驚,這不就是年輕時候的曾阿婆嗎?年輕人又示意莊小念看照片背後,上面寫著“未婚妻曾美麗”。

  這下莊小念確定了,曾阿婆的名字就叫曾美麗。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顯然這張照片是當年曾阿婆送給叔公的,那是不是叔公還在人世?

  莊小念盡量緩和自己的激動,她問:你這張照片是哪裡來的?

  年輕人說:我是台灣人,照片上是我奶奶。

  見莊小念一臉疑惑,他補充說:是我沒過門的奶奶,她是鼓浪嶼人,你是不是認識她?

  莊小念說:何止認識,她是我阿婆。

  原來當年沈大鯤到台灣後,在準備返航廈門時,傳來消息說廈門和鼓浪嶼已被佔領,回不去了。回鄉無望,又一直記著和未婚妻的婚約,沈大鯤始終沒有在台灣建立家庭的心思。

  1960年,一次偶然的機緣,沈大鯤抱養了一個男孩,取名沈志達。

  1978年,沈大鯤因一場交通事故去世,一句話都沒留下,他錯過了沒過多長時間海峽兩岸關係的解凍。

  後來沈志達結婚成家,晚婚,1991年他32歲時才有了兒子沈家奇,也就是來鼓浪嶼找曾阿婆的這個年輕人。

  沈志達一直把養父的遺物保留著,但沒有在兩岸恢復來往時踏上大陸一步。一則他本不是大陸人,二則家裡也困難,三則他覺得幾十年過去了,當初父親和大陸的未婚妻只是訂婚而已,冒冒失失去找,也許會給人家添上許多困擾。

  但沈家奇不這麼想,長大後聽父親講往事並看了爺爺留下的遺物,他決定回去找算輩份是他奶奶的照片上那個清秀的少女,就算是大海撈針一無所獲,也是告慰爺爺在天之靈。

  於是就有了沈家奇和莊小念在花茶店的對話。

  我是從莊小念並不完整的敘述中知道這段鼓浪嶼往事的,我問莊小念:“知道你叔公的下落後,你為他和曾阿婆的際遇悲傷嗎?”

  莊小念說:“其實沒有,他們是鼓浪嶼最後一段古典的悲歡!我被他們感動。”

  1949年之後台灣和大陸的聚散離合,銀幕上演了很多,都是戲劇化了的故事,每個故事都足夠戳中人們的淚點。

  沒有人知道像曾阿婆和沈大鯤這樣的悲歌有多少,大概海峽兩岸之間有多少離人,就有多少悲歡吧!和銀幕上演的不同在於,他們沒有情節衝突和大悲大喜,他們在自己的命運裡安守人倫本分,只為不負一場紙上的婚約;他們不是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