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間發現,我喜歡的好幾個人物有一個共同點,就是活著活著突然不知哪裡不對勁,就隱居到鄉下去了,好像一份兢兢業業的工作結束了,得給自己放一個悠長雋永的長假。
01
亨利·摩爾在42歲的時候搬去了小村莊佩里·格林,我從他的工作室寫字台窗戶望出去,一群圓滾滾的黑臉羊正匍匐在他雕塑周圍打盹兒;地道的倫敦人約翰·伯格在47歲時,隱居到阿爾卑斯山的小村莊昆西,他不再關心政治,反而把注意力放在人類愛莫能助的事情上,比如四季的變化,動物的生老病死和喜怒哀樂;E· B·懷特也在39歲時辭掉雜誌社工作,跑到緬因州當農民,養豬養雞,熟雞蛋,給母羊接生。
說不好是不是返祖基因作梗,我有時在倫敦也待不住,想去鄉下住幾天,從國王十字街火車站出發,那心情就跟《傲慢與偏見》中,伊麗莎白聽聞她舅母一家將邀請她去湖區遊玩時一樣的狂喜。
連續三年,我都住在名叫“The Wild Boar”湖區農舍裡,標誌是一頭野豬,古老的木頭房屋,壁爐裡是木頭篝火,晚飯永遠是它家招牌的烤豬排和自釀啤酒,滿足了我對鄉村生活的想像。
雖然每次來的季節不同,但都避開了冬季,湖區的朋友告訴我,每年聖誕節後的1、2月是他們最忙的時候,忙著努力工作賺錢,等春天來了,誰還在屋子裡坐得住呢?
02.
湖區自然是美,能輕而易舉佔據人的心,不然不會成為英國本土最受歡迎的度假地。
沒有氣貫長虹,也沒有重巒疊嶂,那種美是在靜謐中幽幽地沁出來,像一位最最嫻靜的淑女,只是坐在那裡,不動聲色,就足以讓人轉不動眼睛。每每面對湖光山色,或聞到水仙花香,你總想藉景抒發一下情感,讚美著美妙的自然風光,想到的都是湖畔詩人的詩句。
最容易想到的當然是威廉·華茲華斯的《水仙花》:
我孤獨的漫遊,像一朵雲,在山丘和谷地上飄蕩,忽然我看見一群,金色的水仙花迎春開放,在樹蔭下,在湖水邊,迎著微風翩翩起舞。
連綿不絕,如繁星燦爛,在銀河裡閃閃發光,它們沿著湖灣的邊緣,延伸成無窮無盡的一行,我一眼看見了一萬朵,在歡舞之中起伏顛簸。
讀了華茲華斯如赤子一般讚美自然的詩,你會很容易忽略他曾經是因為政治抱負失敗才回湖區定居,也會忘記在那個時代,機器早已轟鳴高歌,工廠煙囪冒著黑煙,倫敦、伯明翰、曼徹斯特烏煙瘴氣、臭氣沖天。甚至你看不到一個冬季的湖區、一個陰霾密布的湖區,彷彿這裡只有人間四月天。
你不得不開始懷疑詩人的可靠性。
畢竟那時的鄉村可已不再是喬叟時代所身處的純淨之地,說不定被佈滿炭灰的大霧也會被吹進湖區的領空,太陽穿上白色的紗裙,由於圈地運動而無地可耕的農民正黯然神傷……可這些絕不會出現在湖畔詩人的作品中,在他們優美的組詞造句裡,既沒有工業革命的影子,也不會看到勃朗特三姐妹筆下的沼澤和陡峭的山崖,也看不到像畢翠克絲·波特小姐在農場的勞作。
未被污染包圍的喬叟,並沒有寫出一個純美可愛的鄉村。而華茲華斯好似對真實的世界閉上了眼睛,全然沉浸在自己湖邊的家“鴿舍”。我去參觀“鴿舍”的時候,看到了他生前的寢具用品,可真算不上闊綽的鄉紳,可能是經濟並不寬裕,本來買房子的錢也是靠人接濟,另外他可能自己也並不熱衷奢侈繁複的生活方式,本來就覺得欣賞一朵花的綻放勝過幾件豪華家具。
▲華茲華斯的“鴿舍”外觀。
比起他的詩,真實生活殘酷、暗淡無光,學業、事業都沒有成就,被同時代的人譏諷,最親愛的妹妹患有癡呆,最疼愛的女兒先他去世。
華茲華斯對自然的崇拜帶著病態的成分,我讀出了另外一種心酸,那就是把自然歌頌得越是絕美,現實越是不盡如人意,對自己人生越是失控。那些詩正是他的避難所,幫他迴避了真實人生中的暴風雨和殘酷。
但也毋庸置疑,大自然讓這些湖畔詩人們很快樂,連呼吸的空氣都充滿自由。比起一些知識分子把眾生的因果背負在自己身上,華茲華斯、柯爾律治和雪萊則用詩把人們引入他們心中的烏托邦,避世的詩句藏在胸口宛如一道道護身符。
華茲華斯堅定地認為,“所有的好詩,都是強烈情感的自然流露,它源於寧靜中積累起來的情感”。自然滋養和激發了詩人,他的詩作又讓更多人看到自然的魅力,延綿的山巒、整齊的田莊、清澈的小溪、蔚藍的湖水和散佈其中的裊裊炊煙。
▲左圖為華茲華斯的著作,右圖為從“鴿舍”內部向外望去的花間小路。
在華茲華斯的自然觀中,自然是神性、理性和人性的結合,兒童是成人重返自然的中介,自然是拯救人類社會的良藥。
他曾提出這樣前所未見的觀點:人生最好的年華都是來自於大自然影響的結果。大城市裡擁擠不堪以及不人道的生活有害人性,而回歸自然則是拯救人類的最好方式。
200年後,華茲華斯的論斷依然呈現出先見之明,即便我們已處在如此繁華便利的城市,卻並沒有比那時候的人們,感到更多幸福。因為,他早就發現了,“從大自然裡獲得歡樂,乃是人們保持和增長永恆快樂的秘訣。”
03.
英國的鄉村,以某種特有的氣質,表現著這個國家的高貴和永恆。一些世襲貴族的子女,童年幾乎都在自家的鄉間大莊園或古堡裡度過。
以女王為代表的溫莎家庭就是典型的英格蘭鄉村貴族。英國記者帕克斯曼說,“真正的英國人就是鄉下人,這話一點不假,越是有錢有勢,越是受過傳統教育的英國人,越會以此為榮。”
城市化進程中,曾經一度人們更願意留在城市,城市的物質生活代表著文明和財富。也有例外,那就是出生在倫敦肯辛頓區的富家女——畢翠克絲·波特小姐。16歲,波特小姐跟隨家人度假來到英格蘭北部Near Sawrey村,從Wray城堡走到了溫德米爾湖畔,被湖區綺麗的風景吸引,之後十年,她們一家常常在夏天來此度假。
▲畢翠克絲·波特是英國著名的兒童讀物作家,她的寫作靈感多來源於湖區,在這裡,她找到了彼得兔的創作靈感。(圖片來源於網絡)
這個世界常常誤解我們女人,其實最初誰也不想當自矜的小家碧玉,那都是世人想像出來的玉女,讓人生更加平穩。波特小姐就一心想當農婦,而不是父母期盼的上流社會淑女。最終她如願以償,掙脫牢籠,定居到湖區。
要說湖區人心中的真正英雄,並不是曾打跑豪豬的壯士,也不是湖畔詩人,正是這位種地養花,照顧豬羊雞鴨,清理水溝,翻修房屋的童話作家。39歲時,她用稿費買下第一套房產,丘頂農場(Hill Top Farm),原本嬌生慣養城市小姐竟成了種田能手、牧業專家。
▲上圖為波特小姐的故居,下圖是她和寵物鼠的合影。
除了彼得兔的故事,很少有人知道,波特小姐和自己的牧羊人一起培育在湖區瀕臨滅絕的黑德威克羊,當選為黑德威克羊培育員協會的會長,成為自然科學家、保護主義者。她還寫過一篇關於真菌繁殖的論文,並向當時英國生物分類學的最高研究機構倫敦林奈協會遞交,最後因為性別原因遭到粗暴拒絕,當青黴素的發現震驚世界時,人們才慚愧于當年她在這一領域的原創性。
高尚的情操並非只供奉在作品裡,波特小姐把所有出書收入用來購買田產,致力於維護傳統的農耕技術和手工藝。去世的時候,她留下了4000英畝的廣大田產,包括15個農場、房產和許多景色優美的地區,全部捐給全國基金會,保護英國的自然景觀和人文建築。
04.
在湖區住上幾日,你也會稍微體會到,鄉村生活為何會成為英國人終生的嚮往。美國作家華盛頓歐文寫道:“鄉間是英國人的天然感情得以真正發揮的廣闊天地,在鄉村他心甘情願從城市的一切拘謹和客套之中擺脫出來,一反其平日沈默的習慣,變得歡欣舒暢。”
我又想起,林語堂曾在巴西的一個集會上說:“世界大同的理想生活,就是住在英國的鄉村,屋子安裝有美國的水電煤氣等管子,有個中國廚子,有個日本太太,再有個法國情婦。”林語堂把住在英國的鄉村,列於理想生活之首,或許正應和了中國文人自古就有的“歸園田居”的生活理想。
比起兵連禍結、藏污納垢的城市,鄉村確實是道德更高尚的殿堂,教化人們像矮腳雞一樣親近泥土,淨化人們如溫德米爾湖一樣純淨,不分偉大還是渺小。可想而知,這些鬱鬱寡歡的文人們紛紛投身於廣袤的鄉野,彷彿那裡才是自己高尚情操的安放地。
可惜住了五天的湖區,我就開始按耐不住,滿心想要重返倫敦西區的劇院,想要潛入熱鬧非凡的考文特花園,想要走到攝政街的街角喝咖啡了。原來只有書、木屋、花草為伴的生活也挺寂寞的,一邊收拾行李返城,一邊遺憾自己的凡心不能真的過與世隔絕的生活。驚喜的是,我意外發現自己胸口也被貼上了一張美好情操的護身符,那應該是在林間散步時、給南瓜澆水施肥時、在讀華茲華斯的詩歌時得到的饋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