潺潺溪流,裹挾著歲月的記憶,匯入九龍江向大海的藍色奔去;九龍江上的風月,沒有一點鹹澀,興許己被清朗的天空所過濾所洗滌,唯剩稚嫩的夢境了。
月港腳下的這片土地,曾經是“商賈雲集,洋艘停泊”的場所,稍不小心,挪個腳便能觸碰到沉甸甸的白銀;曾經是個戰火紛飛、殺伐屠戮的洗劫場,哀鴻遍野,屍骨累累,一個夢境,很可能要與盤繞在這裡的幽靈相遇。
明初,朝庭為防沿海軍閥餘黨與海盜滋擾,下令實施了“片板不得出海”的“海禁”政策。為了謀生,他們往往冒著生命危險下海拉網捕魚,有的結夥走私,便悄然興起了海上民間貿易。從此,民間浩浩蕩蕩的商貿大船便撕開“海禁”的枷鎖航向大海。1567年,福建巡撫徐澤民依朝廷旨意,“除販夷之律”,為海上貿易活動開啟綠燈,允許當時船商巨賈“準販東西二洋”貨物。至此,從漳州府龍溪縣和漳浦縣沿九龍江出海口分拆出設置的海澄縣,寓意“海疆澄清”,縣治月港,設官署、建孔廟,壘城堡、修城池、築晏海樓,合法的政策便產生了合法的官僚機構。月港,粉墨登場了。
月港商人以菲律賓群島和南洋群島的其他地方為中繼站,直接與西班牙、葡萄牙、荷蘭和英國等歐洲國家進行廣泛的貿易,船線與歐美各國開闢的新航路相連接,形成了當時世界唯一一條環球貿易航線;
正德以後,月港海外貿易就超過了福州、廣州。剛開禁時,官府收取舶稅僅3000多兩,萬曆四年(1576年)增至萬兩,十一年(1583年)再增至二萬多兩。萬曆四十一年,福建全省的稅銀五萬多兩,漳州的稅入就佔了一半。
貿易額巨,餉稅額大,月港,儼然成為明朝“天子之南庫”,成為大明王朝海外貿易的代言人。
歷史嘲弄了這樣一個原本偏居一隅的東南沿海小漁港以如此迅速地崛起而燦爛的機遇,從最初的以貨易貨的物物交換,到後來以白銀為結算貨幣而開啟的“白銀時代” ,月港的海上貿易便成為民間海商集團的冒險樂園。白銀成了商品交換的媒介,也成了財富和權力的象徵。哥倫布就說過,誰有了它,誰就成為他想要的一切東西的主人……。
財富和權力的背後總有貪婪的目光,總有搶掠的雙手。民間財富和官府庫銀的不斷累積,以及大航海時代為世人開闢的聚財之道,還處於閉關自守的封建王朝自然適應不了殖民者已嚐到甜頭而隨意制定的遊戲規則,阻擋不了海盜、倭寇及西方殖民者對白銀血絲般的野心。
於是,倭寇來襲了,凶狠和殘暴,燒殺搶掠無惡不作。他們沿南溪灣潛入清泉,襲月港、燒民房、掠財物,九都(今豆巷一帶)廬舍被焚殆盡……;
於是,或內奸勾結海盜,或失利商人、刁民難民,喬裝改扮成倭寇引狼入室……;
於是,葡萄牙人來了,他們以浯嶼為巢,襲擾過往商船……。
偏偏又是這裡,戰事年年發生。1646年,清兵入閩。血氣方剛的鄭成功,高舉“反清復明”大旗,憑藉水軍優勢,在這裡與清軍進行了近四十載的慘烈的拉鋸戰。鄭氏所部扛“正義之師”之名,官兵個個驍勇善戰,八旗精銳依仗紅衣火砲步步緊逼。那一年,崇禎皇帝在景山自縊,死前於蘭色袍服上大書“勿傷百姓一人”。然而這裡的黎民何以倖免?之後一系列野蠻而荒唐的遷界新政,把沿海地區三十里地帶劃為“棄土”,鐵血嚴苛“通賊興販者,即行擒拿照通賊叛逆律從重治罪”,致使數百年繁華的月港毀於一旦。
硝煙已散,輝煌不再。然而,專家學者在田野調查中相遇的龐大殷實的遺產中,驚喜遇見那眼涓涓細流在這裡流淌——在閩南、台灣沿海周邊地帶,河道旁、村舍邊,時不時會冒出一個個禪寺廟宇,時不時又會出現一個宮廟道門。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似乎都有百姓在祭拜,巷口、路頭,村民點上幾支香,擺上貢品,口中念念有詞,訴求神靈的保佑。而這等香灰瀰漫的背後,卻難於繞過兩個人的名字——顏思齊和鄭成功。
“開台王”顏思齊在海澄剛建縣二十二年後的1589年生於月港,正值月港被賦予合法的通商貿易口岸後蓬勃發展之時。在與鄭芝龍等二十八人結拜為兄弟、分乘十三艘帆船登陸台灣後,安撫百姓,伐木闢土,指揮墾荒,開啟了台灣最早的開墾拓土。1661年,鄭芝龍次子、後來被稱之為“國姓爺”的鄭成功親率二萬五千將士橫渡台灣海峽,吹響了驅逐荷夷的號角。翌年,台灣光復,鄭軍將士們抬著出征前從白礁慈濟宮奉來的“保生大帝”神像,手捧鮮花,口唱錦歌,一齊面向大陸,隔海朝故鄉遙拜,寄託思鄉、思家之情,祈求神明保佑親人。此後,數以萬計的漳州人東渡台灣,延續當年“開台王”未竟的大規模開發台灣的偉大基業。
正如台灣兒所歌唱的“唐山過台灣,心肝結成團”那樣,昔日漳州人,攜妻帶子、引親呼朋、聯宗結伴、跨海而去,一個個家族,一群群鄉里,抬著神明,帶著古老漳州的民俗印記,落地生根在彼岸台灣。他們仿白礁慈濟宮式樣,先後在台灣建成200多座慈濟宮,如今,在台灣的嘉義、雲林、台南、南投、台中等地,隨處可見為緬懷紀念顏思齊和鄭成功而建、供後人祭拜憑弔的廟宇祠堂。
兩位英雄一前一後,不約而同。一位是土生土長的海澄人,一位是祖籍龍溪、長期以海澄為戰略基地、兩度拒絕皇上敕封“海澄公”的南安人。他們攜兵帶將、跨山渡海,捎帶著古月港人的豪邁情懷,閃亮登陸台灣島,並成為鄉里鄉親的保護神。他們生且長於並非黑山惡土的閩南溫潤小城,卻以呼風喚雨的英雄氣慨,開啟了寶島台灣拓荒墾土的經濟發展偉業,注重民生,尊重民俗,保衛家園,惠澤鄉土,自然為後人所景仰所自豪,所擁戴所崇拜,使得本就崇尚民俗、重商輕文、仰賴神明保佑的閩南人、台灣人更加註重對神明的拜膜和尊敬。“明清時期閩粵移民過台灣,不僅把'唐山神'移植到台灣,而且在開發台灣的過程中不斷創造一些新的神。這些在台灣誕生和廣受民間信仰的鄉土神明,是台灣文化沿襲大陸文化的必然產物,也是大陸開台先民以勇氣、智慧和生命創造台灣歷史的重要見證。”劉子民先生的這些描述,道出了漳州、閩南、台灣的血脈相連和廣泛而深厚的民間文化根基,更是印證漳州月港那段短暫而輝煌的發展史留下了彌為珍貴的人文情懷,彰顯了這方鄉土百姓追求真善美的人性光輝。
月港、月溪、月邊,這些與“月”字沾上邊的古月港留下的地名,想必是月港人在與大自然的朝夕相處和諧共生過程中,憑藉著本就缺乏的中原文化底蘊,依據自然的人文地理油然而生敬畏之心的體現。正是這種敬畏,歷代先人賢達不懈地開墾拓荒,不懈地紮根經營,才會更加註重民生民情,忠義孝節護國佑民,於是,1300多年前“開漳聖王”率兵開發建設漳州、500多年前海外貿易輝煌燦爛的月港以及孤懸於大海之外的蠻荒之地台灣,才漸漸地與外界接軌,與中原主流文化融合,並逐步發展為一支不容小覷、自成一派的獨特的“閩台文化”,成為博大幽深的中華民族文化大家族中一支重要支流。
人類創造了物質財富,更創造了可貴的精神文化。正是這支不斷融合演變的“閩台文化”支流,澆灌了月港突然沒落後留下的閩台文化荒土,豐腴了閩台人民生生不息、日益旺盛的尋根心願,延續並豐富了地域色彩濃厚的閩台文化風情,使之成為比古蹟遺址更為蔚為大觀的歷史見證。
“京口瓜洲一水間,鐘山只隔數重山。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念叨著北宋詩人王安石的七言絕句,想起古時明月下漳州人抬著神明過台灣,如今台灣信徒回鄉進香謁祖絡繹不絕。同樣的明月,映照著同一種鄉音鄉情,或是找尋昔時清風明月,或是找尋香火繚繞的鄉村小路?涓涓的溪水,淺淺的海峽,沒有人能告訴你那沉沉的鄉愁,何時化為阡陌田野,你我共同憩息築夢。
作者簡介:陳耀武,1968年出生,祖籍漳州月港,經濟師,筆名無風海島、龍海島。中專學習期間主創學校文學社、詩刊,當過社長、主編。有散文、詩歌散見於省內文學刊物及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