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比死更可怕?才不是呢!

  編者按/在這個小鮮肉橫行、“顏即正義”的時代,大家對於青春貌美的迷戀已經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和陌生人打招呼時的稱呼,也從過去的“師傅”,變成瞭如今的“美女”、“帥哥”、“小哥哥”、“小姐姐”。衰老似乎成了一件令人談之色變的事情,甚至有不少人覺得“老比死更可怕”。難道衰老真的這麼讓人恐懼嗎?非也,非也。
       博雅君摘選了北京大學哲學、社會科學資深教授葉朗先生在《美學原理》中談論“老年”的文字,期待與書友諸君一起,從那些睿智的心靈中獲取力量,在不可逆的匆匆時光中砥礪共勉。

  老年並非是人生中的消極的、灰色的階段,正相反,按照福柯的看法,老年是人生的高潮階段,是人生嘉年華表演的最美好的時刻。在他看來,“年老時期的生命體變得比任何時候都更為完整無缺和成熟圓滿,因為童年、少年、青年和壯年的生命力都在年老時融合成一體,造成人的生命力空前未有的旺盛狀態。只要在一生中的各個階段都堅持以審美生存的態度待己處事,就不會在晚年時期感到孤獨、遺憾或悔恨,而是相反,會產生一種令人自豪和滿足的心境,繼續充滿信心地實現自身的審美實踐”。

       福柯十分贊同後期斯多葛學派塞內加的看法。塞內加認為,年老是人的生命的“黃金時代”。“所謂年老,實際上就是能夠自由地掌握自身的快樂的人們;他們終於對自己感到充分的滿足,不需要期待其他不屬於他們自己的快樂。換句話說,年老就是對自己的愉悅感到滿意,自得其樂,別無他求。這是人生最豐滿,也是最快樂的時光。”塞內加認為人生最重要的是求得精神的安寧,而人只有到了年老,才能真正得到安寧。羅素也說,人生就像一條河,只有到了老年才能平靜地流入大海。年老是人生最幸福、最快樂、最充滿內容、最有意義的階段。

        按照塞內加、福柯的這種看法,一個人進入老年階段,不僅不是意味著從生活中退出,相反還可以使自己的審美實踐進入一個新的境界。李商隱有兩句詩:“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有位藝術家把它改了兩個字: “夕陽無限好,妙在近黃昏。”

       老年人的審美實踐仍然可以有極為豐富的形式,例如,種花,養鳥,畫畫,練書法,彈琴,下棋,讀詩,聽音樂,看戲,看小說,到公園散步,打太極拳,以及到國內外著名景區旅遊,身體好的可以登一登黃山、泰山,看一看敦煌石窟、雲岡石窟、龍門石窟的雕塑,還可以到巴黎盧浮宮去看一看維納斯雕像和達•芬奇的《蒙娜•麗莎》,等等。老年人參與這些活動,不同於年輕人的地方,在於老年人的審美實踐包含了他的人生經歷的各個階段的豐富內涵,從而顯示出精神的豐盈、充實和安寧。這就是黃昏之“妙”。

       老年人還要面臨一個如何對待疾病和死亡的問題。這也是擺在老年人的人文教育、審美教育面前的一個重要問題。馮友蘭曾討論過這個問題。馮友蘭說,死是人生的否定,但死又是人生中的一件大事。因為一個人的死是他一生中的最後一件事,就像一齣戲的最後一幕。這最後一幕怎麼演出,對一齣戲可以是非常重要的。馮友蘭指出,精神境界不同的人,對待死的態度是不同的。在自然境界中的人,不知怕死,因為他不知死之可怕。在功利境界中的人,一切行為,都是“為我”,死是“我”存在的斷滅,所以在功利境界中的人,最是怕死。

  《晏子春秋》和《韓詩外傳》記載:“齊景公遊於牛山,北臨其國城而流涕曰:'奈何去此堂堂之國而死乎。'”這就是怕死。秦皇漢武是蓋世英雄,但他們晚年,也像齊景公這樣怕死。因為他們的境界,都是功利境界。在道德境界中的人,不注意死後,只注意生前,他要使自己一生的行事,都充分錶現道德價值,要使自己的一生,自始至終,如一完美的藝術品,無一敗筆。所以對於他,只要活著,就要兢兢業業,盡職盡能,做自己應該做的事,直到死,方可休息。

  達•芬奇在臨死前說:“一個充分利用了的白天帶來酣睡,一個充分利用了的一生帶來休息。”這就是所謂“鞠躬盡癢,死而後已”,這也就是所謂“存,吾順事;沒,吾寧也”。而在天地境界的人,覺悟到個體的生滅是宇宙大化的一部分,所以他“與造化為一”,大化無始無終,自己也就無始無終。所以他在精神上可以超越死生。馮友蘭關於人生境界的等級的區分,我們在下一章還要談到。在這裡引用他的看法,主要是說明精神境界不同的人, 對待死的態度是不同的,而人文教育、審美教育可以提升人的精神境界, 所以人文教育、審美教育可以幫助人在一種比較高的境界中來對待死亡。

       一個人只要自己的一生是對社會有貢獻的一生,是有意義、有價值的一生,是充滿情趣的一生,是愛的一生,那麼,當死亡降臨時,他就感到自己對社會的義務已經終了,可以休息了,或者感到自己即將回歸自然, “與造化為一”,所以他就會保持平靜、達觀和灑脫。那樣,他人生的最後—幕,也會瀰漫著詩意。

  法國大作家司湯達死後,他的墓碑上刻著他自己寫的三句話:“活過,寫過,愛過。”這短短三句話完美地概括了他的一生, 充滿詩意。我國明代大哲學家王陽明臨終時,學生問他有什麼遺言,他回答說:“此心光明,亦復何言!

  ”王陽明在面對死亡時這種光明的心境,使他的死亡瀰漫著一種詩意。英格蘭白金漢郡一位約翰•查爾斯•古德斯密先生的墓誌銘寫道:“不要站在我的墳頭哭泣,我沒有入睡,也不在這裡。

  我是風,吹拂著四面八方,我是雪,閃耀著鑽石般的光芒。

  我是陽光,撫摸著成熟的莊園,我是細雨,灑落在柔和的秋天。

  在早晨,我是那輕巧盤旋的鳥兒,默默地陪伴你匆忙起身。

  在夜晚,我又是那溫柔閃爍的星星。

  所以,不要站在我的墳頭哭泣,我不在這裡,我並沒有離去。

  在世的人兒哪,請留心聽我的言語,我仍用生命陪伴著你,守望著你的路途。

  ”這位先生的墓誌銘的意思是說,“我”沒有入睡,“我”沒有離去,“我”只是回歸自然,“我”的生命依然天天陪伴著你,守望著你的路途。這就是中國古人所說的“縱浪大化中”的人生境界,也就是馮友蘭先生說的天地境界。這使得這位古德斯密先生的死亡也瀰漫著一種詩意。

作者介紹
  葉朗,北京大學哲學、社會科學資深教授。1960年畢業於北京大學哲學系,1986年9月起任教授。曾同時兼任北京大學哲學系、宗教學系、藝術學系三個系的系主任,並曾兼任教育部哲學教學指導委員會主任委員,國務院學位委員會哲學學科評議組召集人。現任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兼任北京大學藝術學院名譽院長、北京大學文化產業研究院院長、北京大學美學與美育研究中心主任、北京市哲學會會長、北京市社科聯副主席、教育部藝術教育委員會主任委員。九屆、十屆全國政協常委。

  主要著作有《美在意象》《美學原理》《中國美學史大綱》《中國小說美學》《胸中之竹》《欲罷不能》《中國文化讀本》(與朱良志合著),以及《現代美學體系》(主編)和《中國歷代美學文庫》(總主編)等。